王充
王充(27—约97年),字仲任,东汉会稽上虞人。出身于“细族孤门”。少时,尝游洛阳太学,师事班彪。历任郡功曹、治中等,后罢职家居,从事著述。王充博览群书,反对宗教神秘主义,捍卫和发展了古代的朴素唯物主义。著有《政务》、《讥俗节义》、《养性书》和《论衡》,今唯《论衡》独存。
论衡·自纪[3028](节选)
充既疾俗情,作《讥俗》之书。又闵人君之政,徒欲治人,不得其宜,不晓其务,愁精苦思,不睹所趋[3029],故作《政务》之书。又伤伪书俗文,多不实诚[3030],故为《论衡》之书。夫贤圣殁而大义分[3031],蹉跎殊趋,各自开门[3032],通人观览,不能钉铨[3033];遥闻传授[3034],笔写耳取,在百岁之前,历日弥久[3035],以为昔古之事,所言近是[3036],信之入骨,不可自解;故作实论[3037]。其文盛,其辩争[3038],浮华虚伪之语,莫不澄定,没华虚之文,存敦厖之朴[3039],拨流失之风,反宓戏之俗[3040]。
充书形露易观。或曰:“口辩者其言深,笔敏者其文沉[3041]。案经艺之文[3042],贤圣之言,鸿重优雅,难卒晓睹[3043];世读之者,训古乃下[3044]。盖贤圣之材鸿,故其文语与俗不通。玉隐石间,珠匿鱼腹,非玉工珠师,莫能采得。宝物以隐闭不见[3045],实语亦宜深沉难则。《讥俗》之书,欲悟俗人,故形露其指[3046],为分别之文[3047]。《论衡》之书,何为复然[3048]?岂材有浅极,不能为覆[3049],何文之察,与彼经艺殊轨辙也[3050]?”答曰:玉隐石间,珠匿鱼腹,故为深覆;及玉色剖于石心[3051],珠光出于鱼腹,其犹隐乎[3052]?吾文未集于简札之上,藏于胸臆之中,犹玉隐珠匿也;及出核露,犹玉剖珠出乎!烂若天文之照,顺若地理之晓[3053],嫌疑隐微,尽可名处[3054],且名白[3055],事自定也。《论衡》者,论之平也。口则务在明言[3056],笔则务在露文。高士之文雅,言无不可晓,指无不可睹。观读之者,晓然若盲之开目,聆然若聋之通耳。三年盲子,卒见父母,不察察相识[3057],安肯说喜[3058]?道畔巨树[3059],堑边长沟,所居昭察[3060],人莫不知;使树不巨而隐,沟不长而匿,以斯示人[3061],尧舜犹惑。人面色部七十有余[3062],颊肌明洁,五色分别,隐微忧喜,皆可得察,占射之者[3063],十不失一;使面黝而黑丑,垢重袭而覆部[3064],占射之者,十而失九。夫文由语也[3065],或浅露分别,或深迂优雅,孰为辩者[3066]?故口言以明志,言恐灭遗,故著之文字。文字与言同趋,何为犹当隐闭指意[3067]?狱当嫌辜[3068],卿决疑事[3069],浑沌难晓,与彼分明可知,孰为良吏?夫口论以分明为公[3070],笔辩以核露为通,吏文以昭察为良[3071]。深覆典雅,指意难睹,唯赋颂耳。经传之文,贤圣之语,古今言殊,四方谈异也[3072]。当言事时,非务难知,使指闭隐也。后人不晓,世相离远,此名曰语异,不名曰材鸿[3073]。浅文读之难晓,名曰不巧,不名曰知明[3074]。秦始皇读韩非之书,叹曰:“犹独不得此人同时[3075]。”其文可晓,故其事可思[3076]。如深鸿优雅,须师乃学,投之于地,何叹之有?夫笔著者欲其易晓而难为[3077],不贵难知而易造[3078]。口论务解纷而可听,不务深迂而难睹。孟子相贤,以眸子明瞭者[3079];察文,以义可晓。
充书违诡于俗[3080]。或难曰:“文贵夫顺合众心,不违人意;百人读之莫谴,千人闻之莫怪。故《管子》曰:‘言室满室,言堂满堂[3081]。’今殆说不与世同[3082],故文剌于俗[3083],不合于众。”答曰:论贵是而不务华[3084],事尚然而不高合[3085]。论说辩然否[3086],安得不谲常心、逆俗耳[3087]?众心非而不从[3088],故丧黜其伪而存定其真。如当从众顺人心者,循旧守雅,讽习而已,何辩之有?孔子侍坐于鲁哀公;公赐桃与黍,孔子先食黍而啖桃,可谓得食序矣[3089];然左右皆掩口而笑,贯俗之日久也[3090]。今吾实犹孔子之序食也;俗人违之,犹左右之掩口也。善雅歌,于郑为人悲[3091];礼舞,于赵为不好。尧、舜之典,伍伯不肯观[3092];孔、墨之籍,季孟不肯读[3093]。宁危之计,黜于闾巷[3094];拨世之言,訾于品俗[3095]。有美味于斯,俗人不嗜,狄牙甘食[3096];有宝玉于是,俗人投之,卞和佩服[3097]。孰是孰非?可信者谁?礼俗相背,何世不然?鲁文逆祀,畔者五人[3098]。盖犹是之语,高士不舍,俗夫不好;惑众之书,贤者欣颂,愚者逃顿[3099]。
充书不能纯美。或曰:“口无择言[3100],笔无择文。文必丽以好,言必辩以巧。言瞭于耳[3101],则事味于心[3102];文察于目,则篇留于手[3103]。故辩言无不听,丽文无不写[3104]。今新书既在论譬[3105],说俗为戾[3106],又不美好,于观不快。盖师旷调音,曲无不悲;狄牙和膳,肴无淡味;然则通人造书,文无瑕秽。《吕氏》、《淮南》[3107],悬于市门,观读之者,无訾一言。今无二书之美,文虽众盛,犹多谴毁。”答曰:夫养实者不育华[3108],调行者不饰辞[3109],丰草多华英[3110],茂林多枯枝。为文欲显白其为,安能令文而无谴毁?救火拯溺,义不得好[3111];辩论是非,言不得巧。入泽随龟,不暇调足[3112];深渊捕蛟,不暇定手[3113]。言奸辞简,指趋妙远[3114];语甘文峭[3115],务意浅小。稻谷千钟,糠皮太半[3116];阅钱满亿,穿决出万[3117]。大羹必有淡味[3118],至宝必有瑕秽;大简必有大好,良工必有不巧[3119]。然则辩言必有所屈,通文犹有所黜[3120]。言金由贵家起[3121],文粪自贱室出[3122]。《淮南》、《吕氏》之无累害,所由出者,家富官贵也。夫贵,故得悬于市;富,故有千金副[3123]。观读之者,惶恐畏忌,虽见乖不合,焉敢谴一字?
充书既成,或稽合于古,不类前人[3124]。或曰:“谓之饰文偶辞,或径或迂[3125],或屈或舒[3126],谓之论道,实事委琐[3127],文给甘酸[3128],谐于经不验[3129],集于传不合[3130],稽之子长不当[3131],内之子云不入[3132]。文不与前相似,安得名佳好、称工巧[3133]?”答曰:饰貌以强类者失形,调辞以务似者失情[3134]。百夫之子,不同父母;殊类而生,不必相似;各以所禀[3135],自为佳好。文必有与合,然后称善,是则代匠斫不伤手[3136],然后称工巧也。文士之务,各有所从:或调辞以巧文,或辩伪以实事。必谋虑有合,文辞相袭,是则五帝不异事、三王不殊业也。美色不同面,皆佳于目;悲音不共声,皆快于耳。酒醴异气[3137],饮之皆醉;百谷殊味,食之皆饱。谓文当与前合,是谓舜眉当复八采,禹目当复重瞳[3138]。
充书文重[3139]。或曰:“文贵约而指通[3140],言尚省而趋明。辩士之言要而达[3141],文人之辞寡而章[3142]。今所作新书,出万言[3143],繁不省,则读者不能尽;篇非一,则传者不能领。被躁人之名[3144],以多为不善,语约易言,文重难得。玉少石多,多者不为珍;龙少鱼众,少者固为神。”答曰:有是言也。盖寡言无多,而华文无寡。为世用者,百篇无害;不为用者,一章无补[3145]。如皆为用,则多者为上,少者为下。累积千金,比于一百,孰为富者?盖文多胜寡,财寡愈贫[3146]。世无一卷,吾有百篇;人无一字,吾有万言,孰者为贤?今不曰所言非而云泰多,不曰世不好善而云不能领,斯盖吾书所以不得省也[3147]。夫宅舍多,土地不得小;户口众,簿籍不得少;今失实之事多,华虚之语众,指实定宜,辩争之言,安得约径[3148]?韩非之书,一条无异[3149],篇以十第[3150],文以万数。夫形大,衣不得褊[3151];事众,文不得褊。事众文饶,水大鱼多。帝都穀多,王市肩磨[3152]。书虽文重,所论百种。按古太公望[3153],近董仲舒[3154],传作书篇百有余,吾书亦才出百,而云泰多,盖谓所以出者微[3155],观读之者不能不谴呵也[3156]。河水沛沛[3157],比夫众川,孰者为大?虫茧重厚,称其出丝[3158],孰为多者?
说明
这是《论衡》的最后一篇,王充的自叙传。这里我们选取了他谈论自己著作特点的几节。
他认为《论衡》有“形露易观”、“违诡于俗”、“不能纯美”、“不类前人”、“文繁不省”五个特点,对每个特点,他都用答问的形式加以解释。文字朴质,但有时却显得繁冗,然而他自己并不认为是一个缺点。
集评
葛洪曰:王充年在耳顺,道穷望绝,惧声名偕灭,故以《自纪》终篇。
——《抱朴子·自叙》
又曰:世说王充一代英伟,汉兴以来未有充比。若所著文,时有小疵;犹邓林之枯枝,又若沧海之流芥,未易贬者也。
——据《北堂书钞》卷一百、《太平御览》
卷五百九十九引《抱朴子》佚文
刘熙载曰:《论衡》奇创,略近《淮南子》。
——《艺概·文概》
周广业曰:案是书之成,人固有嫌其太繁者,《抱朴子》辩之详矣。汉末王景兴、虞仲翔辈俱盛称之,而蔡中郎直秘为谈助,或取数卷去,亟戒勿广,其珍重如此。宋儒乃以为无奇,且訾其义乏精核,词少肃括,此又稚川所谓守灯烛之辉、游潢汙之浅者也。夫论之为体,所以辨正然否;故仲任自言:《论衡》以一言蔽之,曰疾虚妄。虽间有过当,然如“九虚”、“三增”之类,皆经传宿疑,当世槃结,其文不可得略。况门户栌椽,各置笔砚,成之甚非易事。
——《意林注·论衡跋》
章炳麟曰:华言积而不足以昭事理,故王充始变其术,曰:夫笔著者欲其易晓而难为,不贵难知而易造;口论务解纷而可听,不务深迂而难睹也。作为《论衡》,趣以正虚妄、审向背。怀疑之论,分析百端,有所发擿,不避上圣。汉得一人焉,足以振耻。至于今亦鲜有能逮者也。
——《检论·学变篇》
我国最早的唯物主义著作,最大缺点是啰嗦?王充:事众,文不得褊